讀書報告-《絢爛無邊》,劉紹銘

 讀書報告-《絢爛無邊》,劉紹銘

《絢爛無邊》是劉紹銘先生晚年一部文章結集，由中文大學出版社於二零一八年出版。書名四字，已如一幅潑墨畫，點出作者心中對文學、文化乃至人生境界的體悟——那是一種不設邊界、不囿於一隅的丰姿與氣度。劉先生學貫中西，筆觸卻始終帶著一份嶺南文人的溫潤與從容，書中文章，或談翻譯甘苦，或憶故人往事，或論文學傳承，或品字詞句讀，處處可見其深厚的學養與通透的觀照，恰似一壺陳年普洱，初品溫潤，餘韻則醇厚深長。

書中核心關懷之一，是對中文的摯愛與守望。劉紹銘一生與文字為伍，對語言之美、之精妙、之脆弱，體會尤深。他談寫作，認為「好文章是改出來的」，這看似樸素的道理，背後是對文字近乎虔誠的尊重。他寫道：「文字有如玉石，需經反復打磨，方能顯出其內裏的光澤。」這不單是技巧的提點，更是態度的昭示。他憂心於當代中文的粗疏與污染，卻不流於厲聲斥責，而是以自身為範，在字裏行間示範何謂精準、雅潔與含蓄。讀他的文章，彷彿看見一位老匠人，在燈下細細調校手中樂器的音準，務求每一個音符都落在最恰當的位置上。這種對語言的執著，並非墨守成規，而是深知語言是思想的載體，載體若銹蝕破漏，再深邃的思想也將流失變形。他以「語言的守夜人」自況，這份守護，守的是文化傳承的命脈。

另一條貫穿全書的線索，是對文化「絢爛」本質的闡釋。在劉紹銘看來，真正的絢爛，非指浮華的表象，而是內在精神世界的豐饒與多元所能迸發出的光彩。他談及中西文學，從不簡單比較優劣，而是如一位殷勤的導賞人，指出不同花園裏各自的奇卉異草。他認為，文化如光譜，其動人之處正在於色彩的豐富與層次，單調的強光反而令人目盲。因此，他推崇錢鍾書的「打通」，欣賞林語堂的「幽默」，也感佩許多默默無聞的學者所做的譯介與研究工作。這些努力，如同將不同顏色的絲線編織在一起，最終成就文化錦緞的「絢爛無邊」。他寫道：「文化的生命力，在於其包容與雜交的能力，純而又純的東西，往往最早失去生機。」這個比喻生動地點出了文化發展的關鍵：開放與交流。邊界的存在，不是為了禁錮，而是為了在跨越時產生更深刻的對話與更美麗的風景。

書中憶舊懷人之作，尤為感人，亦處處體現其「絢爛」之人生觀。他寫夏志清先生的真性情，寫余光中先生的詩心，寫許多學界友人的趣事軼聞，筆端帶有溫暖的同情與睿智的諒解。他記人，不止於記其學術成就，更在乎其作為一個「人」的鮮活模樣——他們的癖好、他們的固執、他們的可愛甚至他們的缺憾。在他筆下，這些人物不再是被供奉的偶像，而是有血有肉、立體豐滿的個體。這份「人情味」，正是劉紹銘文章魅力的重要來源。他將學術圈比作一個「大觀園」，裏面人物各異，才情有別，共同構成了學術生態的蓬勃景象。而他自己，則如同一位漫步園中的智者，既欣賞牡丹的國色，也留意牆角的苔花，從中皆能悟得生命的美學。這種觀照方式，使他對人與事的評述，少了苛刻的論斷，多了寬厚的理解，本身即是一種人生境界的「絢爛」。

此外，劉紹銘對翻譯的見解，深刻而獨到。他將翻譯喻為「戴著鐐銬的舞蹈」，譯者必須在忠實與流暢、原文風格與譯入語習慣之間，尋求極其微妙的平衡。他認為，理想的翻譯不是「透明的玻璃」，讓讀者忘記媒介的存在；相反，它應該像「一扇精心雕刻的櫺窗」，既讓讀者窺見另一邊的風景，同時也讓讀者意識到這窗口本身（即譯文）也是一件藝術品，帶著譯者理解、消化與再創造的痕跡。他舉例剖析某些譯作的得失，並非為了炫耀學識，而是為了揭示跨語際交流中的巨大挑戰與無限可能。透過他的論述，我們明白翻譯不僅是技術，更是深度的文學與文化批評，是使文化「絢爛」得以跨越疆界、彼此照耀的關鍵橋樑。

總而言之，《絢爛無邊》這部文集，是劉紹銘先生學思與性情的自然流露。它沒有嚴密的理論架構，卻處處閃爍著經年累月沉澱下來的智慧結晶。他談的是文學、語言、文化、翻譯、人物，歸根結底，談的是一種面對知識與人生的態度：開放而不盲從，精專而不狹隘，深情而不濫情，犀利而不失溫厚。這種態度，使得他的人生與文章，都達到了一種「絢爛無邊」的境界——那不是炫目的霓虹，而是內蘊豐盈之後，自然散發出的溫潤光華，足以照亮讀者心中對美好中文、深邃思想與豐厚人情的嚮往。這本書，正如一位博雅君子與你的爐邊閒談，在娓娓道來中，為你展開一片無邊的、絢爛的精神世界。